文 / 詹偉雄(文化評論人)
上個世紀中,當哈佛大學一八三七年級班學生畢業十年後,教務秘書Henry Williams, Jr.寄出了一份問卷給當屆所有的校友,詢問他們生活過得如何,畢業後從事些什麼樣的工作,對學校是否懷抱何種知遇之恩⋯⋯當這封信送到亨利.梭羅的手上之時,他正住在麻塞諸塞州華爾登(Walden)湖畔親手建造的小木屋裡,從事著日後《湖濱散記》所揭露的各種「私人事務」(private business),梭羅不想搭理這封信,因此直到六個月後,他離開華爾登回到小城康考德(Concord)之際,才回覆了這個問卷。
回信的開頭,他這麼說:「我必須承認,我在班上只有非常稀微的學習精神,也幾乎忘了我曾在劍橋度過四年生活這件事。」
在回答「當下職業」這一欄,他揶揄地這麼寫:「它不只是一個,而是一串頭銜,我可以給你一些描述:我現在是一位學校校長/一位私人教師;一位土地測量員/一個園丁;一位農夫;一個畫家(Painter),我說的是房屋油漆工(House Painter);一個木匠;一位石匠;一位日工(Day-Laborer);一個鉛筆製造師;一個玻璃紙工人;有些時候,則是一位憋腳的打油詩詩人(Poetaster)。」
在哈佛大學建校迄今近三百九十年的歷史中,梭羅大概是對母校最沒有情感的畢業生了,但弔詭的是,他卻極有可能是歷來全球知名度最高的「哈佛校友」。梭羅以文字書寫傳世,但他的作品並不多,在世的人生也極短暫(四十四歲即早逝)。他之所以享譽全球,在於他提出了一個與現代文明完全相反的概念,一百多年來始終有效,而且在每一個年代裡都「拯救」了和現代性發展格格不入的無數人。
這個「梭羅反題」(Thoreau antithesis)就是:不要相信文化、文明與人群,忽視它們的教養和指導,而要相信自然和孤獨的自身,重視在勞力實作和荒野探勘中獲取的切身智慧。
如果再細究一點,梭羅反對的是所有的人造物,特別是新興的工業化、商業化的產品與生活制度,他認為這個發生在十九世紀初美國東部的過程,把人變成一個失去自身求知與感應能力的馴良之人,「在生活中,若習慣尋找法則,並乖乖遵守,那感覺就是種奴性」,相對的,自然中的千變萬化從不停歇,一個人要求得生命的豐富感和深邃意義,就必定要把自己拋入荒野,「我渴望著讓文明無法忍受的野性——靠生啖彎角羚脊髓(南非洲原住民霍屯督人的食物)過活的野性」。
梭羅自己就是一個身體力行的人,他去到湖邊以從事上列各種「私人事務」過了好幾個寒暑,換成別人早就悶壞了,但他卻快樂至極,而且這種實用主義的勞動生活,使他源源不斷地產出強碰各種當紅主流思想的對立概念(例如啟蒙二十世紀非暴力抗爭運動的「不合作主義」),在他有生之年,演講邀約始終不斷。
相較於《湖濱散記》,這本《梭羅散步》只有短短的兩萬字,對許多梭羅迷來說,它可能更精要、也更深入地概括了這位早逝天才的思想精華,自第一次寫完到最終他逝世後刊載於一八六二年的《大西洋月刊》為止,梭羅以此稿為本作過了十次演講,邊參照早年的日誌手札邊修改,也可算是生前思維最後的拍板定案之作。
雖然書名取名為《梭羅散步》,但千萬別誤會梭羅只是鼓勵現代人出門去溜達而已,作者號召的是那種「直面荒野世界」的散步,「外在世界多荒涼,我的精神便多振奮。給我海洋、沙漠和荒野!」他說。
看完書,讀者應該就可以知道,即便世界與日俱新,都還是奔騰在他的對立面,他所斥責的社會規矩和媚俗價值,不正風行在眼前的臺灣嗎?我們聽他的叮嚀:「不拘泥於固定的一隅,以四海為家,而這正是成功漫步的秘訣⋯⋯真正的漫步者比較像蜿蜒的河流,尋找著通往大海的捷徑……」不會感到無比溫暖嗎?
人的天命,就是要迎上各種變化體驗,才會覺得意義非凡,不虛此行,不是嗎?因此,人類真正的家園,就不是一棟棟固著於地的房子,而是「路」(對梭羅來說,總在西南方,不向東方),出門走上一趟,徒步旅行,讓各種遭遇來嚇壞我們,這也是梭羅當年嚇壞哈佛的事。
也許——驚嚇,就是生命最好的恩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