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我為至交好友的他,在信上寫著:「謝謝你願意當我的好朋友。」
老實說,我有點意外。我們的確從小就認識了,小學的時候還經常玩在一起。不過,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們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好朋友。至少在那個時候──國二的時候──如果有人問我:「你的麻吉是誰?」我大概不會提到他的名字。
可是,他似乎把我當成好朋友了,而且還是唯一的一個。
我跟他根本就合不來!男生之間的友情,或許也有所謂的「單戀」吧?如果真的有,我說不定算是狠狠把那傢伙給甩了。
他叫我「小裕」,因為我的名字是真田裕;他,則是「藤俊」,因為他叫藤井俊介,所以暱稱「藤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當這種稱呼方式在朋友之間流傳開來,他看起來似乎頗為開心,還這樣說:「藤俊,猛一聽很像不死鳥耶! 」藤俊、不死鳥、藤俊、不死鳥──雖然我並不覺得聽起來很像,但又覺得對著笑咪咪的藤俊挑毛病滿殘忍的,也就沒有反駁他了。
藤俊,就是這樣一個傢伙,個性雖然老實、開朗,卻有一點幼稚,一直到上了國中都沒有變。漸漸地,我愈來愈少跟他玩在一起,即使見了面,往往也說不上幾句話;就算國二時被分在同一個班上,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沒有因此變得特別親近。
仔細想想,雖然藤俊一直是「小裕」這樣親切地稱呼我,我卻老是直接喊他的名字,在這一點上,我們也沒什麼默契。
在這當中最沒默契的是,他在信裡面寫上「謝謝你」這件事。
這……不對吧?這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如果某個人對你說了一聲「謝謝」,一般人通常都會回答「不客氣」吧?不過,我卻說不出口,對於藤俊所說的「謝謝」,我能回應的話只有──
「對不起。」
為什麼藤俊要在信上寫下那些東西呢?無論我怎麼想,都想不透。
但是,這個問題已經沒辦法向本人求證了。
因為藤俊寫的那封信,是一封遺書。
***
他去世的那天是九月四日。再說得詳細一些的話,是在一九八九年──也就是年號從「昭和」改成「平成」那一年的九月四日。
下學期的開學日是九月一日,而那年的九月一日是星期五。那時學校還沒開始週休二日,所以星期六還是得去上學,星期日才放假。九月四日星期一那天,像平常一樣到學校上課的他,當天晚上在自家庭院的柿子樹上吊了。藤俊並不是不死鳥──當懸掛在柿子樹上的藤俊被父親發現時,他的心跳已經停止了。
遺書最後面寫著的日期是九月四日,但「九」跟「四」的數字與「月」、「日」的筆跡卻明顯不一樣。遺書本文以前早就寫好了,直到最後他才將日期的數字填進去。
所以,他並不是因為一時衝動而自殺的。不過,與其說他是有所覺悟,不如說他已經被逼到別無選擇了吧?
他在學校遭到霸凌──很嚴重的霸凌。這些我都知道,因為就發生在我的眼前,但我只是看著,什麼也沒做。念小學的時候我就領教到了──「這其實不算真的霸凌啦……」這樣的話,並不能拿來當作開脫的藉口。
藤俊的自殺事件,被媒體稱為「死祭自殺」,因為他在遺書中寫著:「我,成了大家的祭品。」
遺書是在藤俊火葬之後才公開的。雖然登載在電視、報紙或雜誌上的遺書裡頭,人名的部分已經事先被塗黑了,但我們都知道那些人是誰。就算不想知道,卻也不情願地硬被告知了──就在「死祭自殺」事件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之際,遺書的影本也跟著外流。
當中出現的人名共有四個,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真田裕先生,謝謝你願意當我的好朋友。祝福小裕能有個幸福的人生!
第二和第三個人,是欺負藤俊的團體中的兩個主要人物。
三島武大、根本晉哉,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們的。
我詛咒你們,下地獄去吧!
第四個人,是一個叫中川小百合的女生。
藤俊向她道了歉。在遺書的尾聲,用PS的方式寫上小小的補述文字。
中川小百合小姐,造成妳的困擾,真的很抱歉。
祝妳生日快樂,要永遠幸福喔!
謝謝。
不原諒。
對不起。
寫下這三種不同的情緒後,藤俊便離開這個人世了。
名字出現在遺書上的四個人,就這樣單方面地背負起藤俊的情緒,邁向往後的人生。
我想說說有關我們這些人的事,雖然那些模糊的記憶、寧可忘掉的往事,或許已經沒辦法確實無誤地一一仔細尋回了,不過,我還是想誠實地把它寫下來。
這是──我與第一個抱著藤俊屍體的人所立下的誓約。
***
九月四日在學校碰到面時,藤俊的樣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常。
同時,也一如往常被欺負著。
藤俊開始被霸凌,是在四月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或理由,「被選中了」大概是最貼切的說法吧!藤俊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就只是被選中了而已。
升二年級重新編班時,看到同是三班的其他幾個人──像是三島,還有根本,我就感覺到有點不太妙了。這兩個人從一年級開始就都十分惡名昭彰,他們跳過國二的學生,直接跟三年級的不良分子混在一起,還經常在上課時間蹺課跑出學校。雖然如此,他們兩個人的感情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是誰也不認輸,相互競爭誰比較壞的對手。國一他們分別被分在一班跟五班時還好,如今這兩個人一起待在同一間教室裡,實在不曉得會把整個班級搞成什麼樣子?三島和根本結黨混在一塊兒是很可怕,但要是他們兩個人起了衝突,一定也相當恐怖。所以,在第一學期的班級委員選舉中以五票之差落選時,一想到自己不必負責整合整個班級,就忍不住鬆了一口氣──我,就是這種個性的傢伙。
新學期開始一段時間後,三島與根本一直處於相互牽制、劍拔弩張的狀態。雖然三島的體型比較壯碩,但個頭小的根本也絲毫不示弱。真要打起來,還不知究竟誰輸誰贏呢!
不過,那兩個人後來卻變成朋友了。只有在欺負藤俊的時候,他們才會變成一對好搭檔。或許在潛意識中,他們也試圖在尋找能讓彼此和平共處的方法吧?這時候,在那兩個人的身邊,好巧不巧地就出現了一個像藤俊這樣懦弱又順從的同班同學──一個會說「他們只是在開玩笑啦」、「只是在鬧著玩而已」這些話來替兩人辯解,總是笑口常開的同班同學;一個沒有好朋友會認真替他抱不平的同學。
藤俊,就這麼被他們倆選上了。只要三島與根本兩個人可以心平氣和地待在教室裡,我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一些,所以,班上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替藤俊出頭。
他之所以在遺書裡寫上「我,成了大家的祭品」,就是這個意思。
起初,那兩個人只是一起在下課時將藤俊的東西藏起來或弄壞而已,並沒有很認真地跟他玩「摔角打鬧」的遊戲。他們只是想看藤俊討厭又苦惱的樣子並狠狠嘲笑他,讓自己心情爽罷了。
要說完全不擔心,那也太不老實了!不過我們覺得,反正他們遲早會玩膩的。國一的時候,那兩個人就可以大咧咧地在課堂中離開學校,現在升上國二了,不只下課時間不會乖乖待在教室裡,搞不好連學校都不太會來了吧?這麼一來,藤俊就能夠解脫了,而整個班級也可以安穩度日。
我們都祈禱著,那兩個人會愈來愈壞。所有人都暗暗地盯著他們的背影,祈禱他們會壞到連教室都待不住,最好乾脆離開教室。
事實上,在五月的連假結束之後,那兩個人的確開始在課堂中蹺課離開教室,吃完午餐後便早退的日子也愈來愈多。只要再等一小陣子就可以了!大夥兒都這麼期待著,藤俊心裡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
但是,一個人的出現,把好不容易離開教室的兩個人給拉了回來──我們的班導富岡老師。
自去年起,富岡老師就開始擔任二年級的班導,他同時也是生活輔導組的副組長。
富岡老師還很年輕,因為念的是體育大學的柔道組,所以身手十分矯健。去年三島與根本會跟國三生混在一起,就是因為國二生被富岡老師盯得死死的。
若依照慣例,今年富岡老師本來應該升上去當國三的班導,但他卻自己提出希望留在國二當班導。他在教職員會議上宣示:「我要導正三島和根本的本性。」那兩個人會被編到同一個班級,也是為了方便讓他盯著他們。
不過,老師卻什麼也沒看到。就算他死盯著他們,卻沒注意到任何一件重要的事。
的確,富岡老師只要發現那兩個人有什麼出軌的行為,便會像打地鼠那樣,趕緊出聲喝止。他會處罰他們、恫嚇他們,讓他們不再蹺課,連遲到、早退的情形也減少了。
或許,這些改變已足以讓老師感到放心了吧?所以他開始忙碌於柔道社的指導工作。一旦確定把地鼠打回洞裡去了,他拿著槌子的手便跟著放鬆,視線也不再緊迫盯人。
只是,被關在洞裡的地鼠太無聊了,所以又開始欺負起藤俊。隨著無法到外面蹓躂的不滿持續累積,他們對藤俊的欺負也愈來愈變本加厲。
所謂的「摔角打鬧」,其實只是單純的暴力行為。他們開始肆意制定遊戲規則,肆意宣告:「好!藤俊輸了!」肆意決定以摔角的技法當作處罰的方式。他們不僅把藤俊的教科書或筆記本藏起來,甚至還丟進廁所的馬桶裡。我所不知道的是,五月底之後,他們還會在半夜從自家撥打騷擾的無聲電話給藤俊,甚至也有過不少次──藤俊明明沒打電話訂購,披薩店卻送來了好幾片披薩。
那兩個人很聰明。有時候,像臨時起意似的,他們會突然在教室裡大聲跟藤俊說話。
「我們是好朋友呀!藤俊你如果有遇到什麼困難,隨時都可以跟我們說喔!我們一定會幫你的。」
他們一面用手臂鎖住藤俊的脖子,一面接著繼續說:「我們一定會,一……定會幫你的喔!」然後從後方一邊飛踢藤俊的屁股,一邊又強調:「你要相信我們,真的,因為我們是朋友呀!」
三島、根本與藤俊的確是朋友啊!雖然有點詭異,不過這應該也算是友情的一種。人與人之間本來就不平等,所以這種建立在上下關係上的友情,也並非不存在。況且,如果藤俊真的不喜歡他們這樣對他,他自己想辦法就好了,只要跟家長說或跟老師談談,不就成了?
所以,也只能隨他們三個人去了。
我那時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三島與根本只欺負藤俊一個人而已,並沒有再招惹我們其他人。據一年級跟他們同班的人所說,跟去年比起來,今年已經好多了,去年同班的同學幾乎每個人都多少被他們欺負過。只不過視線對上了,就有人挨揍;只因為他們想找樂子,就有人的鞋子被丟到體育館的側邊水溝裡。今年可不同了!組成搭檔的三島與根本,就只欺負藤俊一個人。當藤俊被欺負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平安無事;相反的,如果他們不再欺負藤俊,接下來就不知道換誰倒楣了。所以,大家都不想勉強自己跳出來阻止他們──在控制人心的恐懼上,那兩個人也相當高明。
藤俊的確成了我們的祭品。
之前寫到,我並沒有想過替藤俊出頭。雖然並非謊言,但說不定也不完全是真相。
我們依著自己的意志,將藤俊當作祭品獻給了那兩個人。
直到今天,我仍然這麼認為。
***
時序進入六月,除了三島與根本外,也出現了跟他們一起欺負藤俊的人。「你也試試看呀!」剛開始是因為無法拒絕那兩個人的要求才跟著做,但後來卻出現了自願加入他們的人。「這麼做,不是也很有趣嗎?」最後,甚至還出現了想出新的欺負招數推薦給他們倆的傢伙……
一共有六、七個人──原本的霸凌雙人組,變成了霸凌小隊。
不知道該說是意外還是諷刺,或是說人類原本就是這種動物。一旦習慣了霸凌事件的存在,之後加入的霸凌者往往更熱衷此道。
當中最狠的一個,名字叫堺翔平。因為我一年級時跟他同班,所以很了解他的個性。一個討人厭的傢伙!卑鄙、牆頭草、愛鬼扯。如果三島與根本欺負藤俊膩了後想找個人替補,這傢伙一定是第一順位。
堺翔平自己大概也心知肚明,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新的霸凌招數,拚命努力讓那兩個人持續不斷地欺負藤俊吧?
像是上游泳課時將藤俊的更衣包丟到女生更衣室的地上;玩遊戲輸的時候,用圓規的針來處罰他;口中說:「來玩投接球吧!」事實上則是命令藤俊當標靶,讓他靠牆站著,然後隔著非常近的距離,用橡皮擦丟他……,這些通通都是堺翔平想出來的點子。
不僅如此,堺翔平還在霸凌的把戲中加入了金錢跟竊盜。他把藤俊硬拉進無法用「只是鬧著玩」或「不過是惡作劇」當藉口的事件中──他強迫藤俊去順手牽羊,要他從家裡偷出錢來。
這些我們都不清楚,雖然聽過傳聞,而且聽說事態似乎也挺嚴重的,但卻沒有人想進一步搞清楚狀況。
之後我們才知道,三島與根本比堺翔平更高明。他們稱堺翔平為「藤俊管理員」,並擅自訂立了一條規則──當他們命令藤俊去做某件事,而藤俊沒有做好,便是管理員的責任。正因如此,堺翔平更加凶狠地霸凌藤俊;為了保護自己,他拚了命地折磨藤俊。
雖然堺翔平做了這些事,但遺書裡卻完全沒有提到他的名字;上面雖然寫著永遠都不會原諒三島與根本,卻對堺翔平的事隻字未提。
這件事在藤俊死後成了另一樁悲劇發生的導火線,不過,這一切都是後話了。
***
「三班的藤井同學,他還好嗎?」
大約是暑假進入後半段的時候,在結束社團活動的回家路上,中川小百合同學這麼問我。足球社的三個男生和網球社的三個女生,有時會剛好在同一時間踏出校門。雖然剛開始時相互視若無睹,後來卻不知不覺開始交談了起來,回家的時候也會走在一塊兒,聊聊作業或第二學期即將來臨的實力測驗之類的事。那天,中川用「對了……」的口吻突然提起這個問題。
在六個人當中,只有我一個人是二年三班的,所以當然是由我來回答。
「還好?為什麼這麼問?」
「他不是被霸凌了?」
看來消息已經傳到了中川待的二年五班了,那麼其他人大概也都知道了吧?五個人同時將視線投向我。
「嗯……雖然好像是有幾個人在欺負他,但是並不是班上所有人都那樣……,」我接著又立刻補充了一句:「我可完全沒動他喔……」雖然覺得這麼回答有點敷衍,不過我還是笑著說:「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喔!」
中川並沒有跟著一起笑,她繼續說了下去。「前陣子,我在火車站前看到藤井同學,不過他並沒有注意到我。我看到他跟三班的三島與根本走在一起,後來還出現了年齡比較大、看起來像高中生的人。」
要從我們校區到達那個有著百貨公司和商店街的JR火車站,如果不搭巴士或開車是到不了的,不然就要騎腳踏車──不管使用哪種交通工具,都代表他們的活動範圍已經擴張到那一帶了。
說不定,藤俊不僅是我們班上的祭品而已。
「藤井同學本來是足球社的不是嗎?」
「是呀,但他很快就退社了,約莫是去年五月的事。」
「這麼快?」
「大概是那傢伙沒什麼毅力吧!」
我冷冷地回答。雖然沒什麼特殊理由,卻覺得心裡很不舒服。藤俊就是有這種本事,讓人光看著他就覺得不耐煩──大家也都這麼說。
「攻擊誘發性」、「脆弱性」、「易損性」……,直到我長大後,才知道原來有這些名詞的存在。
「那麼,那時候藤井同學看起來怎麼樣?」網球社中的某個女生問中川說。
「雖然看起來並不像是被逼著跟他們走在一起的,但……」中川將頭偏了偏,「但他整個人看起來沒什麼精神,而且比國一的時候瘦了一些。」
中川去年跟藤俊同班,雖然並沒有特別熟稔,不過在同班的時候,似乎有說過兩、三次話。
「去年有出什麼事嗎?他有被欺負嗎?」
「沒那回事!」面對剛剛那個女生的繼續追問,中川斬釘截鐵地回答:「一年一班是很有秩序的班級。」
這聽起來像是在責怪整個二年三班似的,所以我忍不住回嘴說:「沒事的啦!看起來雖然像是被欺負,那傢伙其實挺得住啦!」
「你剛才不是說,他就是因為沒毅力,所以才會退出足球社嗎?」
「他……就是對足球沒輒嘛!」
「你們班裡都沒有人出面制止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