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班裡都沒有人出面制止嗎?」
中川帶著責問的眼神看著我。我跟她既不是同班同學,包含這次在內,也不過才說過二、三次話,沒想到她竟然是個如此凜然且直言不諱的人。
「我說過『別這樣啦!』之類的話。」
我說謊了。不僅是我,班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
「有跟老師提過嗎?」
有幾個女生有段時間本來打算這麼做,但後來還是打消了主意─大概是因為怕被三島他們報復吧?
「三班的班導是富岡老師吧?那位老師也是生活指導員不是嗎?他都沒發現?」
「他好像很忙。」
「忙?忙什麼?」
「他經常去進修呀、出差呀!還有啊,因為一年級的學生很不乖,他似乎也為此傷透了腦筋……」
那年的國一生可以說是出奇的荒唐,從六月開始,他們就被冠上了「史上最壞」的稱號─據說年輕的女老師在自己擔任班導的班級上,連班會也沒辦法好好開。富岡老師忙著指導國一的生活規範,連休息時間都幾乎沒辦法待在教職員室裡。再加上那一年分區成立了中學生的生活指導加強團體,富岡老師也代表我們學校去參加,所以必須跟其他學校的生活指導組老師一起進修或開會,我們光看都覺得他很忙。
不過,之後我才知道,老師也不是真的什麼都沒察覺到。
期末考時,藤俊的成績前所未有的差,所以期末進行個人會談時,富岡老師繞著圈子問藤俊:「你最近好像不太專注在學習上?」此外,據說他在跟監護人面談時,也拐著彎問藤俊的媽媽:「最近,俊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不過,藤俊什麼也沒說,藤俊的媽媽也只是歪著頭回答說:「好像沒什麼特別的……」
現在回過頭看,那似乎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
不過,藤俊卻什麼也沒向老師坦白。
他自己把機會鬆手放開了。
結束社團活動後回家的我們,話題轉至討論網球社與足球社的一年級生有多自大,沒再提及藤俊的事。直到藤俊死前,我完全忘了曾與中川談論過這件事。
還有機會的啊!真的,那時候也是。
***
關於九月四日。
那天也跟往常一樣,藤俊又被三島等人霸凌了。因為已經被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所以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放在心上。
傍晚六點左右──因為我們住的城鎮比東京偏西很多,所以九月初的這個時間,才正處在傍晚與夜晚的交接點。
彷彿是一直等待她開門的那個瞬間似的,中川小百合結束社團活動才剛回到家,放在玄關的電話便響了起來。
發現電話是藤俊打來的之後,中川鬆了一口氣,接著便報上自己的姓名。
「生日快樂!」
那天,是中川十四歲的生日。
突然從不同班的藤俊口中聽到「生日快樂」,讓中川嚇了一跳。
雖然她只回答了:「啊……謝謝。」但是,藤俊似乎並不在意中川的反應,他繼續往下說:「我現在方便把禮物拿到妳家去嗎?」
據中川之後所說,當時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她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了。
「不方便。」中川毫不遲疑地回絕了。
雖然藤俊接著表示:「我把禮物拿過去給妳就立刻離開。」但是,中川依舊口氣強硬地回答:「請你不要這麼做。」
出乎意料地,藤俊非常乾脆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接著,直到中川說出「再見」之前,他都沒有再多說什麼了。
好一陣子中川都在擔心,如果藤俊硬是要到家裡來怎麼辦?她煩惱著,到時候該收下禮物好,還是乾脆一點直接拒絕呢?在苦思不得其解的過程中,原本打算慶祝生日的心情也跟著冷卻下來,盪到了谷底。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心神不寧──像把T恤前後反著穿在身上一般,一種彆扭的不自在、不協調感揮之不去。之後中川跟我說,那種感覺說不定就是一種預感吧?
掛上電話之後,藤俊說了一聲「我去一下便利商店」後,便準備出門。那是傍晚接近七點的事,正在廚房忙碌著的媽媽對他說:「晚上七點半吃晚餐喔!」藤俊一邊在玄關穿鞋子,一邊回答說:「我一下子就會回來。」之後,當他從屋簷下牽出腳踏車時,弟弟健介打開了二樓的窗戶問:「哥哥,你要去哪裡?」他抬頭看向二樓,笑著回答弟弟:「便利商店。」
這便是藤俊與家人最後交談的一句話。
藤俊騎著腳踏車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去寄了宅急便,那是一個裝在書店用塑膠袋裡的小盒子。收件地址是中川她家,當中裝的是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個復古郵筒形狀的金屬存錢筒。
過了七點半,藤俊依舊沒有回家。當準備好晚餐的媽媽正擔心著藤俊不知跑去做什麼的時候,剛下班回家的爸爸卻說在門外看見了藤俊的腳踏車。
媽媽訝異地朝藤俊的房間走去,弟弟健介則半開玩笑地敲了敲廁所的門,爸爸也走到門外去找他。
幾乎與媽媽發現放在桌上的遺書同時,爸爸在庭院裡看到了垂掛在柿子樹上的藤俊。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九八九年九月四日。
***
關於隔天我們的反應,我想多著墨一些。
那天的回憶,雖然可以輕易地矇混帶過或以偽善的詞藻修飾,卻無法從記憶中抹去。既然如此,不如就坦誠地寫出來。
因為──我無法迴避。
「你是以怎樣的方式,來和那個稱你為『好朋友』的少年道別的?」
這麼問我的那個人,要我把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
***
隔天早晨,教室籠罩著異樣的氛圍。
在白天的班會開始之前,藤俊自殺的事已經在校園中傳了開來。雖然他在自家庭院裡上吊的事實,被亂傳為「在房間裡上吊的」、「在浴室裡割腕的」、「他是把電線的絕緣皮剝掉,全身纏滿電線後通電電死的」……等各種狀況,但關於他自殺的理由,所有的說法都一模一樣。
因此,不可思議地,竟然沒有人對他的死大感震驚。藤俊的死的確讓人有些愕然,但卻稱不上意料之外,似乎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預感。大家都想過,如果再這樣繼續被霸凌下去,說不定有一天會……,但卻沒有人曾出面阻止這一切。
我們沒有一個人認為藤俊就算死了也無所謂,但卻也都想過,如果真的發生什麼把藤俊逼死了,也不奇怪。
我們並不期待悲劇的降臨,但卻在無意識間做好了接受悲劇發生的心理準備。九月五日的早晨,我們每一個圍坐在教室裡的人,說不定都意識到──曾幾何時,自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並因此感到手足無措吧?
班會開始時,走進教室的不是班導富岡老師,而是副班導大貫老師。他板著一張臉,告訴我們藤俊死於「意外事故」,接著又劈里啪啦地繼續說:「關於守靈跟喪禮舉行的時間,知道後會再通知你們,總之,大家先不要驚慌,一定要冷靜以對。」他很快地講完之後,旋即離開教室。
「大貫是白痴嗎?又不是在做防災宣導!」
笑出聲的,是在班上被歸類於一板一眼的鈴木。出乎意外的傢伙和意料之外的話語,讓大家先是愣一了下,而後笑聲便逐漸在教室中擴散開來,平時跟他比較熟的人,笑得更是誇張。現在想起來,正因為個性比較嚴肅,所以那個時候的鈴木,怎麼也沒辦法忍受那當下的沉默吧!
至於三島他們……
我記不得了。明明他們應該也在教室裡,但當時他們是什麼表情、說了哪些話?不管怎麼回想都沒有浮現任何印象。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當時並沒有大聲喧嚷,不過應該也不至於安靜到讓人不得不注意他們才對啊?他們大概不想像其他同學那樣手足無措,不屑與大家一起竊竊私語吧?又或者是,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已經打定了什麼主意?
那個時候,還沒有人知道藤俊留下了一封遺書。
***
午休的時候,校方在體育館召開了全校的臨時集會,校長親自公布了藤俊的死訊。
不過,二年三班全體同學卻被留在自己的教室裡。在校內廣播開始之前,富岡老師便走進教室裡宣布:「班會開始。」
老師的眼睛佈滿了血絲,他的臉色很差,聲音也啞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因為睡眠不足─大概是藤俊的死讓他太難過,徹夜哭到天亮的關係吧?不過,事實並非如此。老師站在講臺上看著我們,眼神中滿是失望、滿是憤怒,甚至可能還交雜著憎恨。
「昨晚……七點左右……藤井同學在自己家的庭院裡上吊身亡了。」
老師嗚咽地說著,手放在講桌上支撐著身體。
「原因……你們大概都知道了吧?」
他的語氣丕變,粗壯的手指用力抓住講桌的邊角。
「給我道歉!」
他緊抓著講桌邊角的手臂顫抖著,不斷吼著「給我向藤井道歉」的聲音也顫抖著。因為不知道他是對著班上的哪個人說的,反而讓全班每個人都低下了頭。我也一樣,怎麼都抬不起頭來。
「我不是經常告訴你們嗎?我不是一直這麼跟你們說嗎?這世上沒有比霸凌更卑劣的行為了!會霸凌別人的傢伙都是人渣,視而不見的人都是懦夫。我……我不是一直這麼教你們的嗎?你們……你們應該也都懂、都了解吧?」
怎麼聽,老師都像是在替自己找臺階下,彷彿是在強調──他已經做了身為班導應該做的事,與其說是講給我們聽,不如說更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
實際上,老師並沒有一個個問我們:「知道嗎?聽懂了嗎?」只是在班會或道德教育時間自顧自地說明而已。可是,就算老師問:「聽懂了嗎?」我們當然也只會回答:「聽懂了。」不是嗎?怎麼可能會有別的答案!這就像明明每個人都知道綠燈代表前進、紅燈代表停止,但因為不遵守交通號誌而發生的車禍還是永遠不會消失一樣。
「我好難過,」老師繼續說著:「我真的好懊惱呀……我……」停頓了片刻後,他突然怒吼道:「真是太丟臉了!」他用拳頭敲打講桌的聲響也傳到了我們的耳邊。
我懂。老師的憤怒、難過,我全部都懂。
不過,總覺得好遙遠,覺得自己不知身處何處,也不曉得他在斥責誰──我們似乎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我曾經這麼相信你們。」
這句話是叫我們別想逃避責任吧?
「你們背叛了我!」
這句話,應該意味著他自己也是個被害人吧?
我低頭盯著桌上的塗鴉,沒發出聲地嘟囔著:「真骯髒,老師真是太狡猾了!」
逃避責任的人是老師吧?我們也曾經很信任老師啊!我們一直相信著,老師應該會發覺到霸凌的事,等到老師發現了,就一定會採取某些處置……,但老師什麼也沒注意到!就算已經察覺到些微不對勁,還不是放著沒去管?相較之下,最可惡的人不是我們這些藤俊的同班同學,而是身為班導的富岡老師才對。沒錯!對,就是這樣!本來就是這樣,絕對是這樣沒錯!這是理所當然的呀,因為這畢竟是老師該做的工作呀……
就在我穿襯衫似的將扣子一顆顆扣上般自圓其說的同時,教室的後方開始傳來微弱的啜泣聲。
是誰呀?雖然只要回頭看一下就能搞清楚,我卻害怕得不敢回頭──並不是害怕被老師罵,而是有種莫名的恐懼。
老師的話語被打斷了,愈來愈多人開始啜泣。教室的前後、左右、這頭、那頭,到處都傳來哭聲,像是要把我圍困在中間一樣,一點一點地慢慢進逼。
老師也吸著鼻子抽噎地說著:「關於霸凌的事情,我們會再重新調查一遍。現在,要先對……」
才剛要說到藤井同學的「藤」字時,老師便大哭了起來─猶如怒吼一般的號哭聲。同時,他搥打在講桌上的拳頭聲也重疊了,一拳,又一拳。
「大家要……全班同學都要……祝福藤井同學……祝他……一路好走……」
之後,老師便悲泣到無法言語,他轉而面向黑板,用力地在上面寫下今晚開始的預定行程。
被使勁壓在黑板上的粉筆,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
九月五日(星期二) 家族守靈(自宅)
九月六日(星期三) 晚上七點開始正式守靈(市立殯儀館)
九月七日(星期四) 早上九點開始告別式(市立殯儀館)
老師在九月七日上畫了一個圈,背對著我們說:「全班同學都要參加。」
沒有人回話。
「我說『全班』,聽到了嗎?」老師接著又強調說:「但是,絕對不可以去參加家族守靈或正式守靈,絕對不可以擅自行動。聽懂沒?絕對不可以擅自行動!」
扯著嗓子再一次強調「絕對不可以」之後,老師終於轉身面對我們,一面用西裝的袖子擦著眼角的淚珠,一面繼續說:「藤井同學留下了一封遺書。」
教室裡的空氣突然晃動了起來。大家都沉默無語,四周一點雜音都沒有,但整間教室感覺起來卻像颳過一陣風般地搖晃了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