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幫助書中提到的孩子們,我感到非常榮幸,過程中,我也從他們身上學到許多東西。他們的勇氣、力量與能力總是令我佩服,我相信多數的大人若是遇到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一定都會難以承受。
雖然神經序列方式等新興的治療模式大有可為,不過從我的個人經驗與研究看來,最能幫助受創兒童復原的經驗,並非治療本身。
若要了解創傷與面對創傷的反應,我們必須考慮到人際關係。不論受害者是在大地震後倖存下來,或是曾經遭到多次性侵,最重要的是,這些經歷如何影響他們與摯愛、本身及這個世界的互動。
無論是哪一種災難,最慘痛的影響都是人際關係的瓦解,對於兒童尤其如此。遭到原本應該會愛你的人所傷害、遺棄,無法與他/她建立讓你感到安心、獲得重視與培養同理心的一對一關係,這些都是極具毀滅性的遭遇。由於人類是社會性動物,最嚴重的災難必然會牽涉關係的喪失。
因此,從創傷中復原的關鍵也是人際關係──重新建立信任與自信,找回安全感與愛。
當然,藥物可以緩解創傷造成的症狀,而尋求治療師的建議也能帶來很大的幫助,但如果缺少長久、關愛的人際關係,光這麼做,是不可能完全療癒與復原的。
其實,真正讓治療發揮作用的不是醫生採取的方法或言語,而是醫生與病患之間的關係。接受我們治療的孩子們,最後能順利地成長茁壯,都是因為有強大的社會網絡關心他們、支持他們。
幫助彼得(俄國孤兒)、賈斯汀(在狗籠裡長大的小孩)、安柏(遭受性侵)與蘿拉(情感性營養不良)等孩子從創傷中復原的,是他們周遭的家人、朋友,還有尊重、包容他們的缺點與弱點並耐心幫助他們發展新技能的人們。不論是指導維吉尼亞照顧蘿拉的皮媽媽、保護彼得的小學一年級生,或是許多了不起的父母,全都賦予了這些孩子最重要的治療經驗。他們營造了孩子最需要的社會環境,讓孩子得到歸屬感與關愛。

遭遇虐待與創傷的兒童,最需要健康的社群以緩解幼年時期面對的痛苦、不幸與失落。任何促進人際關係的事物都能有效地治療他們,像是持續、耐心與反覆的關愛和照顧。
除此之外,我也想強調,有些精神科醫師雖然出於好意,但由於訓練不足而急著在孩子遭遇創傷之後立刻強迫他們「敞開心胸」或「宣洩怒氣」,只會造成反效果。
最容易受創傷影響的孩子最難找到健全且支持他們的家庭與社群,因此要透過現有的制度提供他們最有效的協助非常困難。由於健全的社群本身通常可以防止人與人之間產生不幸事件(如家暴和其他暴力犯罪),因此在我們所處的瞬息萬變的社會中,人際關係經常破裂的現象使每個人更容易受到傷害。
如果我們想讓孩子健康長大,讓他們無論面對什麼樣的創傷經歷都能復原(約有四成的兒童會在長大成人之前經歷至少一次可能造成傷害的事件),就必須建立一個更健康的社會。
身為人類的一個幸運之處在於,我們可以學習;記憶與科技可供我們汲取前人的經驗,然而,那些科技──即便是原本應該要使人類團結的技術──正逐漸讓人與人的距離愈來愈遙遠。現代社會的結構愈趨精細,在許多的生活中,大家庭不再是社交生活的基礎。
很多人關注核心家庭的瓦解,但我相信對於許多創傷個案,引起較少討論的大家庭的轉變也具有同樣的重要性。如我們提過的利昂的故事(十六歲謀殺兩名少女、姦屍),如果一對年輕的夫妻知道如何照顧與扶養小孩,那麼小孩也許就能健康地成長;假如他們難以應付,而且疏於照顧,小孩可能就會往不好的方向發展了。
有無數個世代,人類社會由40至150不等的大家族所組成,其中大部分的家族裡,成員們住在一起、關係緊密。到了西元十六世紀,歐洲的家庭平均包含約20位成員,成員彼此經常往來。但是到了1850年,家庭成員的人數減少到10位,成員們在生活中仍維持密切的關係,而到了1960年,家庭平均只有5名成員。到了2000年,平均每戶人口不到4名,而且令人訝異的是,26%的美國人過著獨居生活。

隨著科技進步,人們已經愈來愈遠離將我們形塑至此的環境。我們現在居住的世界不利於身心發展;它並未考慮我們身為人類的許多基本需求,經常使我們背離健康的活動、走向有害的生活。不幸地,我專長的領域一直都是這個趨勢的助力之一。
有段時間,心理專家告訴我們,即使沒有社交生活也能保持心理健康,一直灌輸「除非你愛自己,否則沒有人會愛你」,還有女人不需要男人、男人也不需要女人的觀念。他們認為,沒有人際關係的人與交友廣闊的人一樣健康,這些觀念牴觸了人類的基本生物需求,因為我們是群居動物,如果沒有相互連結、依賴的人際關係,便無法存活。
真相是,除非你愛別人、也有人愛你,否則你無法愛自己,獨自一人過生活,無法建立愛人的能力。
我相信,現在大家正處於歷史上的過渡期,人們逐漸意識到,現代社會拋棄了許多維持最佳心理健康狀態所需的基本元素。這個問題從世界各國的憂鬱症比例無可抑制地上升明顯可見,光靠更好的治療與診斷是無法解釋的。
在1905年出生的人到75歲之前,罹患憂鬱症的機率只有1%,但是1955年出生的人,到24歲之前罹患嚴重憂鬱症的機率增加到6%。其他研究也指出,近數十年來,青少年罹患憂鬱症的比例一直都呈現十倍數成長。這種趨勢也見於婚姻型態的轉變與離婚、人們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另一半,以及各個階層的家庭始終努力在工作與生活之間尋找平衡點的現象。
我們為了擁有健康心理所需要的,與現代世界能夠提供給我們的,這兩者間的歧異也反映在家長們對於網路、媒體、毒品、施暴者、戀童癖患者、貧富差距──還有最重要的,形塑我們對於這些議題的看法的文化價值──所持續感受到的不安。似乎沒有人相信目前的生活方式是健康的,而對於怎麼做是錯的、怎麼做才是對的,大家的看法甚至也不一致。
因此,我們的領袖是時候該挺身而出,問大家:「如何在現代世界建立社群?如何在一個有電視、有電子郵件、因為電燈的發明而能不分晝夜、人們可以動手術整形、還有先進科技可以解決許多大小事的世界裡,探索人際關係?如何在面對種種事物的情況下,創造一個有益身心、增進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而非忽視或擾亂人際關係的世界?」
當然,我不知道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但我知道,現今有許多兒童照護服務都在傷害孩子。
舉個例子,在加州,一所照顧3至5歲兒童的托育中心,規定員工不得碰觸小孩的身體,如果孩子向人討抱,就應該拒絕他們!這是看來立意良善(希望避免兒童遭到性侵害)的點子造成嚴重的負面後果的典型例子。孩子需要健康的身體接觸,如前面提過的,有些寶寶如果沒有大人的呵護與擁抱,就活不下去。這種現象是生物機制的一部分。
遺憾的是,我們變得太過害怕不當意圖的肢體接觸,因而更有可能無法提供孩子健康的身體呵護。這會使得缺乏關愛的孩子傾向投入看似關心自己的人的懷抱,而更容易遭到戀童癖患者的毒手。我們愈來愈不信任他人,讓孩子待在家裡,不讓他們到住家附近與朋友玩,嚴格限制他們的生活,這麼做的同時也在摧毀讓我們保持健康的社群關係。

我看過性騷擾對兒童造成的可怕影響,這在吉爾默的惡魔恐慌事件、蒂娜及其他受害兒童的案例中清晰可見;我比大多數的人都還要清楚,人們對於性侵害的擔憂,根植於真實與駭人的現實事件。不過我也明白,性侵者會到結構最脆弱的社群尋找對象,挑最弱勢的孩子下手,無論是哪個物種,掠食者都會搜尋最脆弱的獵物;這是生物機制的另一個面向。
因此,為了維護孩子的安全,我們需要創造健康的人際關係,與他人建立連結;我們需要擁抱自己的孩子。若想保護孩子,我們必須尊重他們的需要,強化社群,而不是瓦解它。
若要讓孩子享有安全的托育環境,不要讓孤單的成人在無人照管的情況下接觸兒童,但同時也不應該一味禁止肢體的接觸與關懷。若要確保孩子生活的鄰里地區安全無虞,就應該去認識左鄰右舍。不要把孩子關在家裡,或是限制他只能做哪些活動。
我相信大家對於人性都有足夠的了解,因此我們可以制定反映與尊重身心發展的政策,而不是乾脆忽視這些需求,等到面臨難以挽救的後果才來懊悔。